本報記者邱冰清、陸華東
“有人說疫情之后會有報復性出游，可我等了三個多月，還沒有多少人來報復我。”2020年8月，因為園長沈志軍題為《一個動物園的追求》的演講，南京市紅山森林動物園（以下簡稱紅山動物園）“出圈”了。
“來報復”的游客發(fā)現(xiàn)，這個占地68公頃，住著260多種3000多只動物的動物園在最近十幾年里：取消動物表演；取消供游客投喂動物的飼料銷售項目；充分考慮動物需求改造場館；讓繁殖記錄斷檔多年的鶴鴕重新開始繁殖；給大象提供美甲服務……
有媒體報道曾如此形容：“在不到十年的時間，紅山動物園像高塔一樣拔地而起，但同時，它也像高塔一樣孤獨而脆弱。”這篇報道詳細講述了這家動物園十來年中看似有些“孤勇”的種種努力，在疫情困難時期依然堅持不改動物福利，記錄動物園工作團隊的矛盾與掙扎……
報道發(fā)出后一天多時間里，熱心群眾紛紛通過認養(yǎng)動物、購買周邊產(chǎn)品、前去參觀等方式給予支持。希望認養(yǎng)動物的民眾打“爆”了動物園的電話，認養(yǎng)群建一個滿一個，愛心從四面八方涌來。
沈志軍一直想要一個不一樣的動物園：以服務動物為主，游客是來動物“家里”的客人，將公益性、物種保護、動物福利放在動物園最重要的位置上。
一次次出現(xiàn)在新聞里的紅山動物園，已成為當?shù)孛癖娦闹械摹澳暇嘏薄８钌蛑拒娦牢康氖牵S著更多人理解并認同保護動物、尊重生命的理念，動物園不再是“孤島”，更像是引導公眾以友好方式與自然相處的“大使館”。
盛夏有甜點，冬日有地暖
貓科館飼養(yǎng)員劉媛媛的手機里存著不少“有味道”的照片：豹子們的糞便。“你看，現(xiàn)在它們的糞便變得很漂亮了！”
漂亮——用來形容糞便？是的，你沒看錯。
早先，飼養(yǎng)員們發(fā)現(xiàn)豹子們的糞便不太成形——類似化掉一半的巧克力或冰激凌，而它們理應拉出扭麻花狀的糞便。劉媛媛和同事們琢磨著查閱資料。
“在動物園，他們原來吃牛肉和骨頭，聽起來非常棒是不是，但野外的豹子吃的是全副獵物，帶著皮毛等。”劉媛媛補充了一句，在紅山動物園，他們不會提供活物給動物，因為即便宿命是被吃掉，也要照顧到作為食物的動物的心理。
劉媛媛和同事們首先嘗試給豹子吃大白鼠，很明顯地，它們的糞便里出現(xiàn)了未消化的毛。然后加了禽類，緊接著開始加兔子。“它們的糞便變得很漂亮。”劉媛媛說，更神奇的事情發(fā)生了，豹子們開始吃籠舍里的黑麥草，吐毛球。
在劉媛媛看來，一個動物能否健康生活，是否能獲得應有的食物，是頭等大事。籠舍中有地暖加熱區(qū)，冬天他們還會鋪上稻草，干燥而舒適，“能忍受和舒服是兩個概念。”
紅山動物園正踐行著“動物園的核心行動是實現(xiàn)積極的動物福利”。
市場上價格不算便宜的榴蓮，是猩猩的夏日甜點；炎熱的夏天，大象可以在為它們特制的遮陽傘下或站著沖涼，或在挖松的沙地里進行沙浴；因為打架而斷了嘴的丹頂鶴會擁有假喙；缺了門牙的猴子會被裝上用3D打印技術(shù)制作的大金牙……
在這里，一切以動物為先。
在貓科館，一個小隔間，擺著給動物切肉的案板、員工的辦公桌、監(jiān)控動物狀況的電腦，兩個飼養(yǎng)員在里面轉(zhuǎn)身有些困難，只因要盡量留足動物的活動空間。
“大胃王”豹子憨憨，食量再上新臺階。飼養(yǎng)員觀察幾天后發(fā)現(xiàn)，原來是場地“擴張”，它的運動量變大了。劉媛媛說：“沈園長一直堅持任何事情以動物的需求為準。做任何決定，做任何工作，他唯一遵從的是，動物需不需要。”
它們有“不被看見”的權(quán)利
“二王，二王，二王……”早晨，貓科館飼養(yǎng)員姜堯，正一聲聲呼喚名叫“二王”的歐亞猞猁，“催”其從內(nèi)場走進它當日的外場籠舍——6號。
這是每天早晨，飼養(yǎng)員們在觀察動物、打掃外場后要做的工作——串場。這也是劉媛媛每天最幸福的時刻，“游客還沒來，周圍很安靜。你叫它們的時候，它們會伸個懶腰，往外走。天氣好的時候，會有陽光照在它們身上，它們看起來精神、漂亮。你會覺得美好而治愈。”
名叫桃子的豹子，在串場中走到了自己最愛的“天貓通道”，任姜堯如何呼喚，它自巋然不動，一步不往自己當日的外場籠舍挪動，在“天貓通道”找個位置懶懶趴下，并且撒了泡尿。飼養(yǎng)員似乎已經(jīng)習慣桃子的“任性”，暫停了“天貓通道”連接的另一個外場籠舍的串場計劃，為下一只準備外放的猞猁選擇了其他籠舍。
在紅山動物園，秉持“動物福利優(yōu)先”，很多動物都可以擁有像桃子這樣的自由。
——可以爬山了！豹子越越最愛待在高處。貓科館的籠舍里植物豐茂，有的籠舍靠山坡搭建，給了善于攀爬的貓科動物們更加理想的環(huán)境，從高處俯視領(lǐng)地也能給它們更多安全感。
——更像野外的生境。起伏的山坡、倒木、碎石、巖石、洞穴、溪流……在狼館，這樣的生境能讓狼表達更多行為：可以躲避，能追逐奔跑，會在一起玩耍，也可能發(fā)生沖突，或是在洞穴里睡覺……
——拉遠與人的距離。有些會讓參觀者感覺“不舒服”的地方，卻讓動物覺得很自在。貓科館的其中一個籠舍的一處，設計得非常矮，即便是小朋友也需要彎下腰來看，一定程度減少了游客的關(guān)注。“這里是繁育區(qū)，小猞猁、小豹子出生后，母獸非常敏感。這里這么矮就是讓大家‘快點走，別久留’。”劉媛媛說。
——“不被看見”的權(quán)利。豹貓?zhí)煨阅懽有。嫫婧兔蠲畹幕\舍有很多“藏身之處”，只有仔細觀察，才有可能尋找到它們的一只耳朵或是眼睛。說明牌上這樣寫著：我們很害羞，就是不想讓你們看見，我們愛“躲貓貓”。
——不被打擾的自由。細尾獴館里有一座玻璃金字塔，給觀眾提供觀察細尾獴的低視角。在這里，參觀者可以看到動物不受人類干擾下真實自然的狀態(tài)。
它們有表達天性的自由
雨后初晴，住在細尾獴館“北半球”的1號家族正忙于挖洞。大雨破壞了它們的洞穴。相比籠舍，它們更喜歡住在自己挖的洞里。
一大早，飼養(yǎng)員胡蘭花打開了隔開兩家的門。“讓它們‘親密接觸’一下。”
原生于非洲喀拉哈里沙漠的細尾獴，喜歡陽光。雌性細尾獴長大成年后會爭奪女王位置，群體中的后代一般由女王繁殖，但如果女王“大度”，也會允許其它雌性繁殖。
為避免傷亡，動物園將場館隔開。陽光充足的“北半球”被勝利女王的1號家族占領(lǐng)，而敗選女王的2號家族只能待在陰冷的“南半球。”
看到門打開了，趁著1號家族忙于挖洞，敗選女王的兒子無名氏又開始躍躍欲試，醞釀翻墻大計。去年冬天，它曾成功“加入”1號家族，過了一個冬天后被趕回。
走出家族加入新的群體是雄性細尾獴成年后最想嘗試的經(jīng)歷，這也是無名氏所渴望的，不放過任何嘗試進入1號家族的機會。
慢慢探出小爪子越過門，1號家族只是抬頭看了無名氏一眼便繼續(xù)挖洞。受到鼓勵的無名氏壓低身體，快步向前，邁進“北半球”。1號家族成員全都豎起尾巴，這是它們極度警惕的標志。然而它們靜靜的，沒有發(fā)起進攻。無名氏膽子大了起來，開始在“北半球”小范圍活動。
突然，1號家族結(jié)群出征。無名氏噌地在“北半球”跑一圈，體驗了一把“速度與激情”，“逃”回自己家。胡蘭花及時將兩家間的門關(guān)上。
胡蘭花告訴記者，把門打開讓兩家“親密接觸”，既是讓它們運動一下，也是豐容的一種形式。
豐容，一種動物園術(shù)語，指在圈養(yǎng)條件下，豐富動物生活情趣，滿足動物生理心理需求，促進動物展示更多自然行為而采取的一系列措施的總稱。這是提高動物福利的一個重要技術(shù)工作。
胡蘭花在為細尾獴們進行行為訓練，最終目的是給它們稱重。
激發(fā)野性是飼養(yǎng)員工作的重點。讓動物盡可能地展現(xiàn)它在野外的自然行為，對它們的健康等各方面都有好處。
在紅山動物園，動物擁有表達天性的自由。狼會在水邊埋伏，等野喜鵲飛下來喝水，嗖一下?lián)涑鋈マ糇 Ｋ鼈冞€會自己刨坑打洞，把小狼崽生在里面，那是在野外生活的狼身上才能看到的行為。
一位來參觀過的游客這么寫著：細尾獴三五成群地趴在沙土地上，一個個抬頭看著天，一旦有鳳頭鷹掠過，它們就屁滾尿流地逃回洞里去，像它們在非洲喀拉哈里沙漠里一樣——這種天性的表達真是太贊了。
它們終有一天能離開這里
“大爺（yé）怎么樣了？”是近一段時間紅山動物園的“小編”在后臺收到最多的問題。
“大爺”不是“人”，是只娃娃魚，南京市民在水溝中撿到后送至當?shù)嘏沙鏊咔槠椒€(wěn)后被送往紅山動物園。野生娃娃魚是保護動物，派出所難以判斷其是野生還是家養(yǎng)，因此“寄居”期間，派出所將其視為野生，“好吃好喝供著”，有了“大爺”這一稱呼。
和“大爺”同時送往紅山動物園的娃娃魚有3條，已經(jīng)定居于此的“前輩”還有14條。它們待的地方日常有八九十種動物，700只左右，不對游客展示，門口豎著“游客止步”的牌子——這里是動物園的野生動物收容救護中心。
“紅山動物園的一個重要職能，是對本土物種的就地保護。作為江蘇省和南京市兩級的野生動物收容救護中心，2020年這里救護了野生動物925只，放歸本土野生動物209只。”救護中心工作人員陳月龍說，這里會不斷地接收新動物，每天要隨時準備好應對新情況的發(fā)生。沒有“預告”，往往一個電話通知，動物已經(jīng)到了門口。
受傷生病的動物來到這里，盡管已經(jīng)拼盡全力，死亡依然不可避免。前一秒還在努力呼吸，下一秒鐘就有可能停止呼吸。陳月龍說：“所有來這里的動物都是‘有問題的’，先找到問題，然后幫它們解決。在救護中心，首要任務是讓來這里的動物先活下來。”
活下來。為了努力達成這一目標，救護中心的工作人員要窮盡各種治療方法，為動物量身打造救助方案，加班加點是常有的事。他們扮演著剛出生黃鼬“慈祥的老父親”，貓頭鷹“學校里的老師”，受傷紅隼“溫柔的治療師”……
“剛開始做野生動物救護工作時，更多還是理解成一份飼養(yǎng)工作。隨著接觸、救助的動物越來越多，你會發(fā)現(xiàn)這份工作不僅要讓送到這里的動物活下來，還要讓它們不斷成為更好的自己，有回到野外的能力。”陳月龍說。
讓野生動物回歸野外一直是陳月龍和同事追求的目標。因此盡管救護中心的“床位”總是緊張，但他們依然希望在有限的空間里，盡可能創(chuàng)造豐富的“野外”環(huán)境。比如一籠會被放歸的野豬，每天只喂食一次，每次食物也無規(guī)律可循，放好食物陳月龍和同事就會離開，以盡量避免它們把人類和食物出現(xiàn)兩件事情聯(lián)系在一起，才能更好回歸野外。
也因此，與“大爺”不同，救護中心的動物幾乎都沒有名字，陳月龍希望，終有一天它們能離開這里，回到它們原本棲息的地方。
在2021年的前8個月，383次相遇，168次送別，在救護中心，生命的來去變成了最正常不過的事情。
“荒野”可以從動物園開始
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，一篇名為《如何展示一只牛蛙》的文章被西方動物園奉為“行業(yè)圣經(jīng)”。文章講述了圍繞一只牛蛙建立一座現(xiàn)代動物園，然后向公眾展示自然如何運轉(zhuǎn)。
紅山動物園試著去實踐文章中的展示理念。
今年“十一”，動物園的本土物種保育區(qū)（以下簡稱本土區(qū)）正式開放。赤狐、野豬、貉、獐、小麂、雉雞、野兔……這些在江蘇本地就有分布的、市民“熟悉又陌生”的動物成為這里的住客。
“現(xiàn)在很多人尤其是小朋友，他們對非洲、南美的動物了如指掌。但對家門口的動物似乎一無所知。”陳月龍說，沒有任何一種動物是無趣的，只有知道、了解動物，才可能在未來產(chǎn)生用行動去保護它們的意愿。
和紅山動物園其他展區(qū)一樣，本土區(qū)也有花草有動物。和其他展區(qū)又不同，在本土區(qū)，所有動物、植物，甚至是微生物都是主角。本土區(qū)力求最大限度展示人、野生動物、自然生態(tài)間的關(guān)系，打造觀察動物的場所，也讓公眾發(fā)現(xiàn)身邊還生活著那么多“精靈”。
“本土區(qū)是人與自然對話的地方，讓我們學會尊重自然、順應自然。”沈志軍說，動物園不是迎合公眾的獵奇娛樂場所，更不是被城市包圍的孤島。它更像是動物世界設在人類不同城市的“大使館”，引導公眾以友好的方式與自然相處，以和諧共生永續(xù)發(fā)展的思維考慮人與野生動物、與大自然的關(guān)系，共同守護賴以生存的地球家園。
紅山動物園門票價格40元多年未變。2008年，紅山動物園人流量100多萬人次，其中買票60多萬人次。2019年，人流量530多萬人次，買票160多萬人次。“這說明我們通過保護教育、活動策劃等，吸引了不需買票的老人孩子之外的年輕人。這不僅是收入問題，更體現(xiàn)我們的工作感染了公眾，讓更多人意識到保護大自然的重要。”沈志軍說。
世界動物園和水族館協(xié)會指出：現(xiàn)代動物園的核心目標是物種保護，核心行動是實現(xiàn)積極的動物福利。
沈志軍和他的同事追求的正是一個更能展現(xiàn)動物天性、啟發(fā)公眾思考人與自然關(guān)系的動物園。“當動物朝游客走來，充滿了自信，渾身干凈又漂亮，這就是動物園應該給公眾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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